眼泪 (第2/2页)
低贱命格,八字和自家儿子不合,只会拉低自家福祉,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她家中只有一个胞弟,势单力薄,纵使受下委屈也没什么大用;说她瘦得像一个干瘪的母牛,生不出她家的孙子;还说她是个别人不要的婆娘……她原以为恶意只是一时的,累了歇了便消停了,可她却低估了这妇人练嘴的功夫,也低估了妇人对她的刻薄。她只是满意那个同她一样臃肿富态的媳妇,她就喜欢那种看不起她的人,柔弱的人得不到怜爱,她们的隐忍和尊重只会换来更汹涌的欺负。这样的人骨子里已经没救了,像坏透了的苹果,浑身上下找不出新鲜的地方,又烂又臭。 母亲的故事里,每年给死去的孩子烧纸时,她都会隐隐听到刺耳的尖笑,像野鬼一样飘荡在房屋的四周。有人说,他们看到那个老妇人曾在土地庙前做法,或许女孩就是被她咒死的,母亲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她还觉得老妇人的枕头下面肯定藏着一个浑身插满毒针的木偶,这个家庭所有的不幸:疾病、死亡、悲伤,都是那个老妇人恶毒的心祈祷而来的。本来她会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儿,她的家庭将变得日益富足美满,但是那个她称之为婆婆的人,亲手将满月宴变成了悲歌,亲手为她的女儿盖上了白布,从没有人如此狠毒,没有人。 失去第一个孩子后,母亲的身体像害了瘟疫一样,像那个孩子一样软塌塌地,只能偎在床上虚弱地斗争着。她仿佛又听到那个刻薄的女人在诅咒她,狞笑在她脸上难以遮掩,阴损像一朵开在坟场上的白花映得她每个举止都可怖。她如果真如那女人的咒骂去了,那她定不会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的一生从没有如此憎恨一个人,但是当这个人还捧着从她家地里收的玉米粒喂鸡,当这个人迫不及待看着她认输,她心底便淙淙生出一丝不屈的抗争。她不能死,不会死,她要用健康打败低劣的诅咒,她要用自己未来的富足美满,来回击那些鄙视、敌视、嘲讽、伤害过她的人。爱可以让一个人充满力量,恨也可以。人不过是要一个倔强活着的理由,一个让他们愿意相信,愿意坚持的理由。 母亲说,她几乎快要死去了,她甚至能听到远处山间那个孩子悲恸的哭号。病重的时候,她还听到了女儿隐隐的呼唤,她几乎便一同死去了。但是她没有,她终于活了下来,艰难地活了下来,尽管早在鬼门关前悠悠晃晃了不知道多少遍。或许阎王不忍心看我在遭受女儿早夭的苦难后溘然死去,便让我留在人间多说话做事,了却那个孩子未尽的愿望。谈起那场重病,母亲总是这样说。 两年后,他出生了,是个儿子,母亲仿佛握住了一把尖利的矛,任谁嘲笑她,她便能将那人愚昧的双眼和轻狂的无知戳瞎。我也能生出儿子,和你看上的那个媳妇一样,而且还能将他培养成和普通农民、四处流离的工人不一样的人,她要这个村子,甚至方圆十里,都知道她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儿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和一个刻薄恶毒的婆婆。
“男孩子不可以哭,尤其不能在外人面前哭。”这是他第一次上学时被老师罚不许吃午饭后一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跑回来扑到母亲怀里时,母亲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八岁时,他和班上同学打架,脸被划破一大块,留了疤,他没有哭,战斗是男子气概的表现。 十岁时,他上了玩卡片被老师处罚扎马步,扎了一个小时,汗水透了一打片地,他全身颤抖不止,可还是咬牙挺了下来,直到两眼一抹黑地倒下去。他没有哭,坚持和倔强是男子的勋章,即使被处罚也一样。 十三岁,他和同学在宿舍聚赌被抓包,扛下了老师的皮条和斥责,没有哭,错了就改,谁没有轻狂过,训诫是通向理想化人生的唯一道路。 十八岁时,他和心爱的女孩分开,他的心隐隐作痛,想要哭,却憋不出眼泪,只能在心口默默地哀伤。隐忍是通向成熟的标签。 二十岁,异乡求学,纵使百般不适,他没有哭,学会接受是必经的磨难,男子如此才成为男子。 四十岁,他和爱人离婚,守着一汪烂掉的事业,他没有哭。中年人是最不应该哭泣的存在,他们没有青春,没有财富,没有幸福,没有眼泪,只有一条可以看到终点的人生道路,简单又明了。 四十二岁,那个恶毒的奶奶终于死去了,她竟活了八十来岁,如此恶毒的人,能活这么久就是个奇迹,可惜奇迹的名字叫天道不报。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回去,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死了,人们只是把她埋进泥土里,只有一个至亲的人死去,他们才会把她装敛在心中。他仍记得自己满月时,那个他应该叫奶奶的人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怀抱着二爹家三岁的女孩儿,鹜鹜地说他长得像一个干瘦的毛猴子,母亲记得,他也记得。所以他没有哭,对不喜欢的人,冷冽是最好的保护,一个成熟的男人应当懂得这样保护自己。 他没有出席奶奶的葬礼,母亲也没有。他缺席的原因是工作繁忙,抽不开身,为此他还特地叫父亲以他的名字为奶奶买了一副上好的石碑。母亲缺席的原因不必说,自然是她无法忘记自己遭受过的屈辱和悲惨。有些东西是不可能释怀的,仇恨的种子在人心底里扎根久了,早已变成了维系人生活下去的动力。她永远不会原谅那个死去的尖着嘴的老妇人的,永远。 所以,为了让母亲换个心情,远离村子里风言风语的袭扰,他同母亲一起买了车票去外地旅行。 一路上,他没有同母亲说起他那失败的婚姻,在母亲问及有关妻子的话题时也闪烁其词,盼望着母亲并不觉察他自诩遮掩不错的失落。含糊是一项顶大的本领,是他拖沓的半生学到的为数不多十分好用的技巧。 见他打起了马虎眼,母亲开始自顾自地数落起自家儿媳妇的种种不好,像数落今年让庄稼凋零的糟糕天气。他知道母亲只是想安慰婚姻失败的他,安慰那个给了她无限骄傲的儿子,虽然方式来得辛辣了些。 他其实想说妻子挺好的,婚姻的失败并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只是他一直找不到话插进去,便任由母亲将妻子放在口头鞭笞。 他忽然想到了花圈还环在新坟上的奶奶,心中不由泛起一股酸楚。他想哭,想趴在母亲怀里哭,想肆无顾忌地大哭一场,不顾外人的目光,像一个孩子一样,单纯地哭泣,宣泄挤压已久的失落情绪。 可是他却悲哀的发现,他干涩的心竟挤不出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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