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_小孩(六)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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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六) (第3/3页)

是面对早已预料到的结局,至少还能稳住表情。

    可只有阿华知道,大家的心里都不轻松。小妹从得知母亲去世的第一天开始,眼泪就没有断过,一边忆着母亲种种的好,一边止不住地垂泪。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就是家里的公主,所以和父母很亲。父亲去世就要了她大半条命,母亲的离开几乎将她给打垮了,要不是因为还有丈夫和孩子,她对生活的眷恋也会随着他们的离世而消散吧。二弟性子软弱,心地善良,可官场磨砺了他处变不惊的气质,但阿华知道,每天深夜,待所有守孝的人都回去睡觉后,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看着油得漆黑的棺木恸哭。三弟更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只是碍于面子,才没有像小妹一样放声大哭,可每天早晨,他的眼睛总是红肿的,像炸泡了的虾片,却还嘴硬地说风沙迷了眼。

    阿华的内心也不平静,母亲去世的那天,他正在海南的一个小岛上教小孩子们认字,他每年夏天都会自愿来给还没上学的孩子做一些学前教育,如此已经十来年了。他本应该是陪伴母亲时间最长的人,可是他却变成了一只不着家的野鸟,到处流浪,放逐自己,逃避生活,到头来成了对母亲亏欠最多的人。母亲下葬后,他在坟前守了三个月,说了三个月的碎嘴话,似乎要把这一辈子所有没有说完的话都一个劲儿地和母亲说完。他太迟钝了,很多时候他都分不清迟钝究竟是他逃避的借口,还是刻在他骨rou里的基因,可他却每次都要等到失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亏欠。他是个很差劲的人,一个很差劲的学生,一个很差劲的爱人,一个很差劲的儿子。全世界都在长大,只有他困在自我编织的牢笼里,不愿意成长,永远一副小孩子做派,偏还中二少年一般说着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一般的妄语。

    他的心已经枯竭了,再挤不出一滴心痛的,眼泪也枯竭了,死在了苗苗离开的那个冬天。

    后来他辗转见过很多地方的葬礼,可大多当做有趣的民俗见闻,体味不到切身的痛楚。也听闻了很多友人离去的消息,有些是噩耗,有些是善终,有些是英勇的牺牲,他除了为他们的亲人送去一声“节哀”,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说真的,你离开的那天,要记得通知我,我想再见你一面,虽然你这张脸到时候肯定丑得跟鬼一样。”阿华很认真的说道。

    “会的,虽然我不希望你来。”海柱这一次没有玩笑。有朋自远方来,可自己却早已不再,该是多么地悲哀啊。年纪越大,越发见不了生死别离,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近,自己也早已坦然接受了这一不可改变的现实,但总不想让在意的人伤心。

    阿华其实没有给自己买墓地,像他这种一生都在漂流都在寻找的人,是不配有归宿的。他从未停留过,从未明晰过,也从未真切过。他或许应该回归大海,任海浪将他卷走,成为鱼虾的果腹之物;他或许应该一直居无定所地周游,死在哪儿就埋在哪儿,无人为他祭奠,也无需为他祭奠。

    他就应该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骨灰随风飘扬,没人会到他的坟前祭奠,他甚至不会有坟墓,山间的枯草,林间的溪流,都是他的墓xue。他应该孤寂地死去,他的朋友们会仍痴痴地以为这只乌龟又到了其他的地方,卖着防晒油,天天色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比基尼美女。他的朋友们不多,他不想让他们伤心,哪怕一刻钟也不愿意。他不亏欠这个世界,因为他没有从世界得到过什么,至少没有抬着一把斧头把一片森林砍得光秃秃的。可是,他不想亏欠着为数不多的朋友们,因为他没办法还了,他欠了他们太多,所以只留给他们一个念想吧。待大家都被遗忘了,也就没人记得他们了,他们也就真正地死去了。他第一次觉得,连死去都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情。

    “老伙计,你说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为我留的?”海柱问道。

    “每一颗都可以为你而留,如果真的要选一颗的话,在你如流星般陨落的时候,最闪最亮的那一颗吧,因为它为你的离去流下了晶莹的泪滴。世上为你流泪的人不多,为你流泪的星星,只此一颗,所以便让小翔把那颗星星当做你吧。”说完,阿华回了房间,留下了海柱一个人在寻找自己的星夜。

    海柱离开的时候,终究没有通知阿华,他终究不想让朋友去赴那一场主题为消逝的约。而那一天,阿华一个人在夜空下静坐了一夜,一直在找那颗冲他闪闪发光的星星。

    许多年后,老死的阿华把自己的遗体捐给了医疗机构。他活了几乎一百年,像一头倔强的老海龟,明明从二十多岁开始心就已经死了,可还是拖着空洞的身躯活了很多年。至死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再一次看到了万鱼朝圣,或许那本就是一个骗小孩子相信爱情、好好生活的谎言,一个碌碌无为了一辈子的老头编出来的善意的谎言,就如同生活一样。

    不过,如果他还在世,一定会看到,海滩上有一个穿着人字拖的青年,一边给身材火辣的比基尼美女推销防晒油,一边透过墨镜紧紧地盯着平静的海面,生怕错过一场壮丽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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