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四) (第3/4页)
真对不起。”原本李想应该站起来鞠个躬的,这样才显得足够郑重,可是他知道,上帝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所以便在热汤面还没有下肚前,借着氤氲的热气将一些事情说清。这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话题,可是真的说出来却又没那么容易。 上帝哈哈笑了起来,像是看到滑稽的马戏,或许是笑得太过放肆,身旁的阿荣也跟着大笑起来,哪怕他并不知道上帝为什么笑。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上帝,我一直都不是,所以你完全不必为你的话道歉,虽然你的语气确实有些粗鲁。”上帝一边解释,一边挥手让阿荣退下。 “我其实很没有用的,甚至说一点儿用也没有也不为过。我在医院见证过太多生死离别了,太多人深受病痛折磨,痛不欲生,他们的身体像枯槁的野草一样瘦弱晦暗,没有一点儿生机。医学已经给那些人宣判了死刑,之所以没有直接告诉那些人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不过是医生人道的善良坚持罢了,事实上,当所有人走到那一步,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上帝喝了一口咖啡,“可是人类是个固执的家伙,有时候甚至有些愚蠢。他们明明最清楚那些仪器检测的数据的意义,可是还自我欺骗地以为可以绝处逢生,于是他们在心底一遍一遍地祷告,中国人到祖先的坟前烧纸,日本人到神社上香,基督徒去教堂礼拜……世界各地的人以他们的方式呼唤着他们的神邸,他们以为我听得到,我看得见,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同时可以大发善心地拯救他们。” 上帝似乎想到了悲伤的事情,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皱着眉头,像是一块扭曲的橡皮泥。“是啊,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切,而且全世界的苦难都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一直怀疑我的脑子里装着一台计算机,比天河一号的计算速度还要快,能够感受所有人心底的绝望,和他们孤苦无依的希望。是的,我看到了,我也听到了他们虔诚的祷告,可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就死在我面前,可是即便是死去了,他们的眼睛里也满是希望,他们依然希望我可以解救他们。可是,他们的确是死了,心跳停止,大脑不再思考,没有呼吸和脉搏,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具尸体,慢慢冷却,慢慢腐败。” “他们的家人扑倒在离去的亲人身上,一边呼喊着他们的名字,一边咒骂着万恶的疾病。他们明明知道,再怎样咒骂,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万恶的疾病依旧万恶,他们的痛苦仍然让人痛彻心扉,可是他们依旧要咒骂,依旧要哭泣。但是下一次,他们还是会将健康的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寄托在医学上,寄托在上帝身上,直到他们死去。” “至于更多的,从出生,到上学,到青春,到中年,到老年,最后到死亡,任何地方,神邸永远是人们希望的寄托,一代人是这样,下一代人也是这样,永远会是这样。在他们的信仰的滋养下,我变得愈发茁壮,在我的世界里愈发地无所不能,我一个响指就可以毁灭一颗星球,也可以创造一个瑰丽无比的世界,可以尝尽天下美食,可以览尽天下风景。” “可是,即使是这样,因为人们的希望而诞生的我,却越发感觉到一种无力的悲哀。这就像是一个梦想在英超踢球的前锋有一天坐在轮椅上,像是一个志在四方的自由少年有一天被关在了笼子里,像是一个想横幅太平洋的泳者皮肤对水过敏。当人们侥幸从死神的手中脱逃时,他以为是我在暗中保佑他们,而其实是医学的进步救了他们,是他的身体挺过了最艰难的战役,是他们的意志战胜了已经宣判的死刑。但他们仍然将一切归结于我的功劳,明明我什么也没做,却得到了人们的赞美和崇拜,得到了他们虔诚的信奉,我自觉得诚惶诚恐。于是,不安和绝望折磨着我,让我始终没有办法面对他们,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我为此颓废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可能有一百年,也可能有一千年,我不知道。时间对我没有意义,连计数的意义都没有。所以,我也记不起我颓唐了多久。” 上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伤感,神情间更多了一分落寞,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碗没有加汤的面条,黏糊糊的心绪错综复杂地搅扰成一团。 “我……”李想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却打了结巴,他一直都不擅长劝慰,一直都是。尤其是他知道安慰没有任何用处的时候,不过他还是将自己没有喝的可乐推了过去。“喝口可乐吧,听别人说,难过的时候,就吃点儿甜的,心情会好一点儿,咖啡始终是太苦了。” 上帝抬起了头,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反倒精神焕发起来,变脸之快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技艺熟稔的演员,对于大喜大悲的转换可以信手拈来。上帝有用他沉稳的声音说道:“不过,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悲伤并没有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我意志消沉,让我惶惶不可终日,让我一次一次对这无奈的现实感到绝望。这样的情绪如洪流一般侵袭着我,冲刷着我,摧毁着我。如果我像人一样可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我早就那样做了。不过,正如我无法改变俗世的一切,我也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可以变出世界上最毒的毒药,也可以变出最牢固的绳索,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你原本就不属于生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于是,我躺在地上,看了三万多天的日落。人一悲伤就喜欢看日落,《小王子》是这么说的。当然,也有人悲伤的时候喜欢胡吃海塞,可是我觉得那是对于食物的亵渎;有的人悲伤的时候,喜欢大哭大闹,可是我觉得真正彻底的悲伤是哭不出来的,绝望更是这样;也有人悲伤的时候,喜欢伤害自己,我觉得那是一种愚蠢的行为,虽然我理解他们切肤的痛苦。”
“我听别人说,悲伤的时候,要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这样眼泪才不会流下来,很久之前我试过一次。”李想插了一句,随后继续低头吃起面来。约莫是为了衬托悲凉的气氛,李想嗦面的声音竟出奇地安静,像是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 “你试过?然后呢?没用对吧!”上帝苦笑了一声,李想低着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真正的悲伤是哭不出来的,这没有错。而当眼泪决堤时,就算躺着,眼眶也盛不下崩溃的热泪。 “你试过?” “我试过所有道听途说而来的方法,结果毫无用处,于是我更绝望了。”上帝回忆地说道。 “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绝望了。起码,还能和别人开玩笑。” “是啊,在你看来,这一番苦水倒得是不是有点儿无病呻吟了,也不知何时,我竟不觉间学会了林黛玉的矫情,说话也喜欢把自己装点地多么楚楚可怜了。”上帝又喝了一口可乐,似是含在口中细细感受气泡在口腔碰撞炸裂,一同缓缓升起又破裂的,还有浮在心头的陈年往事。“不过,那段时光终究是过去了。我想起了一句古诗,很符合我的心境:‘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李想微微蹙起眉头,很是不解,因为他实在想不起,这一句诗什么时候有了悟透人生的意境,想必当年意气风发的杜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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