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集_第十一章 果芯(或名 寒潮)(上)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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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果芯(或名 寒潮)(上) (第3/3页)

班。应该是没的,否则自己怎么会对她没印象呢。

    探班明明是医院下达的工作日程的一部分而已,除去黛,还有别的许多医生护士轮班,一星期她也就探两次班罢了。但在桔的眼里,黛就是有纯洁体肤,清净灵魂的天使。夜深人静时,她就如南丁格尔的幻象,带着提灯悄然降临。由此,桔又多出一个幻想。他都期待着能和她更进一步,相互多了解一些。于是,要是你足够细心,就能见到一个独臂病人经常跟在一位医生身边。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大概得有一个月吧。两人谈些什么,我已无从得知,但能看到,病人的脸上总是和缓的,有光的。

    医院越来越拥挤了,终于,有病人要被清出去了。这样的不幸一直都在,多数降临在没有足够的钱支付床费的可怜人身上,而幸运的是,这份不幸还没有降临在大多数人身上。桔的内心很平静。

    某日,阳光明媚,金黄的光芒洒满了可爱的人间。桔揣着不安的心写下了一封信。他仍不习惯左手空荡荡的感觉,只能用铁饭盒压着信纸慢慢的写,遇到不会的字就随意写个字形跳过去。他在信里这么说:

    美,美,美!

    伊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想伊多来,两人一直聊。

    ……

    新近对玻璃珠感兴趣。冷,亮,滑。玩时候我会看着它,写字时候我会看着它,现在也在看着它。它很好,伊也很好。

    希望自己无论何时都能如此开心,并不是假意夸赞。向往伊,心,不输于任何人。

    移开时,饭盒底的残渍粘在信纸角。他慌忙用手指抹去,却仍擦不去那淡淡的痕迹。可他再不能写一封这样的信了。他的心全灌注在了纸上,此刻就如倾尽一切汇入江海的小溪,在春雨来临之前,它再不能泛起波纹了。

    桔出了病房,快步走到黛平时所在的医务室,没能见着她,又慢慢走遍上下三层,仍未见。于是,他只好下楼找总台的那几个老爷子。从楼梯上迈下最后一步时,几名护士拉着病床冲过来:“让开,让开!”那张床上面躺着个血人,全身烧得分不清样子了。

    桔一下没反应过来,被床边的铁护栏撞到后失去重心靠在了楼梯扶手角上。他拼命挪动着脚保持平衡,右手胡乱划动。站直后他不免吸了口凉气,朝总台的方向去。在拥挤的人群里,他被推搡、挤开、打尖,他不得不用独臂尽可能护住那封信。等了许久排上时,揣在衣服里的信件沾染了汗水,已经很软了。

    “黛?哪个?”总台的要忙死了,自然是满脸的不耐烦。

    桔啰啰嗦嗦说了很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

    “啊,采购去了!”

    见桔疑惑的延伸,那人大手一挥:

    “哪够人手。下一个!”

    于是,桔准备出发了。这自然不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男女事,他只是想尽可能帮忙做些什么。挤过了里拥挤的人堆后,还得穿过就地坐着躺着的来求医的人。他丝毫没有意外,只是一边道着歉一边从他们的身上跨过、于身边落脚。这是他在数月里第一次踏出医院大门。大街还是那么拥挤,即便是战线吃紧时,街上也更加拥挤。穿西装戴绅士帽的,穿满是油渍工装的、穿破烂汗衫的;开锃亮小汽车的、坐黄包车的、拉车的;开个小三轮起油锅卖炸物的、推木车卖面卖粉的、麻布一铺屁股一坐摆摊的……他从未感觉到原来活人的地方能如此拥挤。阳光浮尘味、垃圾味、汗味、排泄物臭味;咣咣推车声、叫卖声、沉重脚步声、当当起锅声、叮铃钱银声……他快要窒息了。

    桔顺着人流到了广场,他以为这里会更整洁一些,但只能见到一团乱:更开阔的一团乱。原本的学校早已关停,铁栅栏也被砸的歪歪斜斜,里面是随处可见的木板或纸板——那是流浪汉的家。马路边那座数百年历史的炮台也早早被拆去,爬满锈渍的护栏东缺一块西缺一角,上面晾晒着发黄霉烂的内衣裤。而这些内衣裤的主人,男的女的都有,赤条条睡在石板上,皮肤像墙一样斑驳、像栏杆一样锈渍、像内衣裤一样霉烂,同时也油腻腻、脏得光滑。一条街上,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川流而行,就像轻盈划过的水黾,不在他人人生的水面留下任何涟漪。

    好冷啊,为什么这么冷呢?桔明明觉得自己的皮肤就要被烤开了,但还是感到一阵恶寒。空气很干,也很脏,他打了许多个喷嚏,打得好像天灵盖都全是鼻涕,一吸溜整个人都发麻。他脚步浮浮,晃悠着提着身体挪动,下一秒倒下也不出奇。走了半天,一家粮铺门前的熙熙攘攘吸引了他的目光。

    上前瞟了一眼,原来是两拨人对峙,似乎分别是粮铺老板伙计和顾客在争辩。桔正想上前,却猛地怔住了——啊,看到了熟悉的脸,虽脱去了工作服,但也能一眼认出争吵的一方就是照看他们的医生护士。从两拨人的言语上看,争执的起源就是顾客大排长龙,等轮到他们时粮店却坐地起价。

    “物资紧缺,做生意不这样活不下去!”

    “那你叫我们那等着活命的几十个人怎么办!”

    ……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终于,随着一声惊呼,这群人扭打了起来!平日温文尔雅的医生护士们难得展现野蛮的一面,却不出所料地斗不过平日靠苦力吃饭的伙计们,数回合就败下阵来,伤的伤,骂的骂,拦的拦……桔早就注意到了地上坐着两个女护士,她们情况不太好,露出的肌肤看着有伤,头上也破了,有男同事在旁边照看。由于背对着的缘故,桔一直没有认出来,直到——

    “呕,呕——”

    一个女护士突然站起,控制不住地在旁边拼命呕吐,吐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一袋白米未曾放下。他这才认出来了,原来她就是黛。

    不一会,警察来了,看热闹者作鸟兽散,只留关系者在原地继续争辩。但即便是警察也没能结束这场纷争。随着战况继续升级,警察不得不吹响警哨。

    哔——哔——哔——

    “都给我冷静,冷静!停手!停手——”

    桔觉得很热很累,他要回去了。

    躺在床上时,他觉得伤口又开始疼了,疼得必须要吃止痛药。奇怪了,明明已经减少用量很久了,为什么今天又反复了呢。看着窗外的落日,他觉得无比的闷热烦躁,完全没有春天的温柔和暖,反而像是炎夏,就像是有无边的热浪要把他蒸干。

    不久后的某日,在晨鸟都未曾鸣叫的清晨,桔拄着拐杖踉跄走出了这家病院。他披着顺来的长衫,肩上挑了个包袱,看起来头重脚轻。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离去,也没有跟任何人作别,即便是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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