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决大集、第六节 这个倒霉蛋 (第2/2页)
几个人都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现在,在电灯的强光下,只剩孔定边和孔博森两人直直对视。孔定边艰难地喘息着,盯着眼前的这个老人——虚胖,额头密布着皱纹,双眼像蒙上一团朦胧的雾,看不到任何眼神和表情。这是一个完全成熟的人,一个捉摸不定的政客、领袖、豪强,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巨大问号。正是这个人,曾把他从泥淖般的悲惨境遇拯救出来,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名字;正是这个人,曾像慈父一般关怀他,爱护他,不动声色地守护着他渐渐长大;正是这个人,曾传授给他丰富的智慧和知识,在他头脑中建立起一个难以想象的伟大世界;正是这个人,曾对他委以重任,如果不是那个可悲的变故,他极有可能在凤山的土地上飞黄腾达;也正是这个人,毫不犹豫地消灭了他最重要的人,逼得他妻离子散孤身逃亡。这是一个复杂得深不见底的人——能够像狐狸一样狡黠,能够像雌鹿一样温顺,也能够像豺狼一样暴虐;他统治、抚育他的人民,同时也在残酷地压迫、榨取他们,必要的时候,可以面不改色地把他们统统消灭。 孔定边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孔博森也在打量着孔定边,心中感慨万千。眼前这名身形高大的年轻汉子,眼角已经隐隐出现了鱼尾纹,一头黑发也夹杂了少量的白丝。六年了,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无可奈何地开始向着中年人的形貌滑落;曾经是最亲密的伙伴,最得力的干将,最聪明的手下,转眼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人生起落,世事浮沉,冥冥之中是否真的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伟力,主掌着每个人的命运?一个人是否无论怎样挣扎,都不可能逃脱命运的归宿? 孔老爷猛吸了几口水烟,咳嗽一声,决定率先打破沉默。 “你来这里做什么?” 沉默。 “那个女孩儿,怎么会跟你一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沉默。 孔老爷低下头,继续沉闷地吸着水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在强光中翻转着上升,一时两人宛如身处神秘的仙境。 “我的人呢?”孔定边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说。
孔老爷停止了吸烟。他似乎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你的人?跑了两个。那女孩儿,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停了停,强调一下,“那女孩儿是我们的人。” 孔定边身子一抖。跑了两个!也就是说,军师和孔十八,现在暂时逃脱了孔博森的掌控!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两人又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良久,在浓烈的烟雾中,孔老爷抬起眼皮慢条斯理地问,“你为什么要反对我?” 孔定边的气血顿时翻腾起来。为什么反对孔博森?为什么选择不顾身家性命地和他对抗?这个道理,孔定边在自己的山寨中,在一次次战前动员中,不厌其烦、慷慨激昂地和手下讲过无数次了。当他站在孔老爷本人面前,竟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孔老爷咳嗽几声,笑了起来:“因为我杀了那个女人?你孔定边就这点出息?” 孔定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喘息着,眼中迸出了泪花,继续用沉默来回答这个老头子。 孔老爷笑着摇摇头,“不是?那你为什么反对我?因为我的残暴,我的苛政?为了你建立的那个什么……平等的新社会?” “那是我的信仰!”孔定边激动的叫起来,“你的力量确实很强大,但是你永远没法打垮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孔老爷笑得乐不可支,把水烟往桌上重重地一墩,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一个小屁孩子懂什么信仰?!你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多见识些玩意,就知道信仰?” 孔老爷突然也激动起来,开始呼哧呼哧喘着气,在孔定边面前背着手走来走去。 “我残暴?我严苛?” “你不残暴?你不严苛?凤山境内,怎么会有那么多干人?” “干人?说得好。我问你,我孔家在这里70年,有没有实现和平?” “……” “我孔家刚来这里,全境人口不过数千。现在30万!这人都哪儿来的?” “……” “我孔家在这里70年,有没有发生过大饥荒?有没有大批的人冻饿而死?” “……” “我孔家刚来时,这儿千里赤地。现在呢?大家有衣穿,有饭吃,能产粮食,能炼钢,能造枪炮,能保卫自己。是不是?” “……” 在孔博森连珠炮般凌厉的攻势下,孔定边张口结舌,毫无还手之力。他气呼呼地瞪着孔博森;这老头也满脸涨红,像一只脸红脖子粗的斗犬一般跳到孔定边面前,充满无限蔑视的神情盯着他。 “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证明你的伟大、光荣、正确。”孔定边冷笑一声,“我承认你的成就。那么我呢?我的信仰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剿灭我的信仰?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捕杀我的人马?” “又是你的信仰!呵呵呵……”孔老爷疲惫地倒在椅子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吭吭吭咳嗽半天,闭上眼睛思索很久,微笑着说:“本来,今天我不想见你的。我改变主意了,见见也好,见见也好。”他慢慢走过来,用力抓住孔定边的手,一脸诚恳地说:“来来来,跟我来孩子,我让你看看,我的信仰。” 孔定边想抽出手,孔博森拽得紧紧的,却没有抽出来。他惊讶地盯着这个老头儿,发现他眼中迷蒙的烟雾不见了,仿佛年轻人般清亮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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