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_阿普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阿普 (第4/4页)

放她出去,在外面起码不必听那些难听的话。所以,挣挣扎扎,还是让她去了。至此,偌大的一个家里就只剩下阿普和梅阿婆两个人了。

    剩下的十几年的时间里,梅阿婆依旧忙忙碌碌地收拾家里屋外,精打细算地撑着家,jiejie也会时不时地打一笔钱回来,这两年还越打越多,从一千块变成两千三千,梅阿婆一分都没舍得动,让阿普办一张银行卡,全存了进去。她要把女儿的钱存起来,等以后姑娘结婚、生娃,就将它原封不动地给闺女。而她和阿普两个人花不了几个钱。

    要说阿普这个孩子也乖,从没有开口要过零花钱,你给他一块他就拿去,给五毛也行,不给也不会问你张口要。带他去赶集时,你给他买啥就是啥,从不说不喜欢,而就算站在橱窗外面痴痴地盯着里面精美的玩具,也从来不哭着喊着要梅阿婆买。比起那些比祖宗还难伺候的孩子,阿普太乖巧了,乖巧得像十来岁身躯里住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梅阿婆这一辈子,最值得夸耀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嫁了个好丈夫,可惜太早过世;二就是生养了一对好子女。

    阿普的一生短暂而顺遂,除去父亲早逝,没有经历过太大的波折。母亲不让他干重活,也不让他帮衬着家务,尽管他和jiejie在母亲不在家的日子都是自己料理家务、生火做饭的,可是母亲好像对此并无觉察,以至于jiejie走了之后,他一下子仿佛成了家庭的中心,而他却并没有在母亲拥簇式的关照下体会到充满责备和呵斥的辛辣的温情,只是觉得有些孤单,有些被炙热的关爱闷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候,阿普会埋怨母亲将自己看做是父亲的延续,尽管这样的想法他从来不会直接对母亲吐露。他开始想念脑子愚钝但是心思澄明的jiejie了,她活得多轻松啊,喜怒哀乐也好,我行我素也罢。可现在,都回不来了。他知道自己身上卸不下也不能卸的担子,所以一小就照着母亲的期待成长。阿普小学便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大大小小的奖状多得一面墙贴不下。对于他而言,纸上的题目远比生活分难题简单得多,也直白得多。梅阿婆总和别人打趣地说道,家里那栋空空如也的房子早迟要被二娃的奖状粘满。

    阿普从不觉得那些奖状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只不过如果能够让母亲高兴,多拿点儿就是了。如此,小学到高中,高中到大学,阿普长了二十来年,多多少少的奖状凑满了三大面墙。村子里的人都觉得阿普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以后定是要成大事的人。一个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便享受了他绝大多数出人无法得到的赞美和表扬,那么他之后的人生也应当过得比大多数人好,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阿普应着母亲的期待成为了一名老师,梅阿婆说那份工作稳定,福利好,轻松。阿普没有反驳,好像他所有的选择都由母亲帮他做了,结果也都不坏,至少在外人看来,结果很难不令人满意。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说得都不错。

    阿普被发现的下午,死迅就传到了梅阿婆耳中,当时她正在帮邻村一家种水果的农户摘苹果。接到儿子电话的第一时间,她急忙着问道:“娃儿,打电话做啥子?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跟妈讲。”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见电话那头声音略显支支吾吾,梅阿婆警觉起来,她觉得儿子似乎犯了什么大事,或许是工作受了打击,或许是受了伤,当然,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离开了世界。“嗯……阿姨,那个……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知您,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是县城派出所的,今天早上有人发现您的儿子从宾馆楼上跳了下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已经救不回来了。我们排除了别人害他的可能性,所以他是自杀的,他现在躺在城南医院里,麻烦您来看上一眼。”电话那头的声音徐徐地说道。

    梅阿婆脑海里泛起一阵晕眩,眼睛突然一抹黑下去,双腿像抽离了自己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在地,手中摘下的苹果全部滚到地上。约莫过了一分来钟,她才勉强地撑着双腿重新站起来,将掉落的苹果一个个捡来放回篮子里。之后,这个坚强的女人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停了手中的活计,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自己则包了一辆车向县城驶去。没人知道她是怎样的心情,听随行的人说,她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像哑了一样,当初她丈夫死时也是这般模样,不知道是不伤心,还是已经没有言语能表达她的情绪。领回儿子遗体时,梅阿婆朝警察局门口沉沉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再回来时,阿普已经被火化,骨灰装在一个黑漆松木盒子里。一路上,她把阿普的骨灰盒搂在怀里轻捧着,像抱着一岁的小毛娃娃一样。她想起了阿普一两岁时那在她怀里不断的蠕动的柔软的身体,记得那时他不时还会像猪崽刨食般在她身前拱来拱去找奶吃。而现在,阿普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梅阿婆怀里,冷冰冰的,再不会回应,连一声告别的都有说。

    大家都觉得梅阿婆不会哭了,她的泪在岁月里早就化成汗和血流干了。但当梅阿婆走下小车的一刹,梅阿婆便“哇呜”一声地哭了出来,泪珠滚滚,涕泗横流,哭声震天,边上的人无不低垂眼眸暗自揩泪。那一刻,她不是将生活扛在肩上的战士,她只是一个失去过丈夫、如今又失去了儿子的女人,一个命运悲惨的女人,仅此而已。那些人们加在她身上坚强的赞美,那些因为希望苦苦支撑绝望的坚持,一瞬间,被眼泪淹没了,被悲伤吞噬了。老天再一次毫无怜悯地将厄难加在她身上,强加在一个女人身上。她的哭声越发引人垂泪,越发凄凉悲哀,越发声嘶力竭。后来听人说,那一夜村子里所有的猫狗像被吃了哑药,通通静默无声,就连聒噪的田蛙和夏蝉也没了声响。或是连冷酷的老天都听到了梅阿婆的哭声,连生灵都为她的遭遇感到悲哀。丈夫早逝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撑不下去,可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她像牲口一样坚强地喘息生活。她流了数不清的汗水,咳出了辛酸的血水,拼了命地撑下来,她甚至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淌下一滴眼泪,可现在,她肆无顾忌地嚎啕恸哭,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她不在身边的女儿,哭她选择自杀的儿子,哭她悲惨的一生,或许还哭世事无常,也哭天地不公,谁知道呢?又或许她只是单纯撑累了,眼眶没有兜住眼泪,便任那无望伙同泪水潸然落下。

    “那后来呢,梅阿婆怎样了?”我焦急地等着母亲继续的故事。

    “后来的事情,我也没有听人讲起。可能梅阿婆和女儿相依为命,搬离了村子;也可能像冬天的枯草,被一阵北风、一场大雪压得腐烂在了地里。”

    阿普为什么选择自杀?他没有什么留恋吗?为什么小气到连纸条都没有留一张?我的好奇心愈发强烈,可是按捺下来,没有再问。

    或许是想死了吧!肖申克说过,人不是忙着生,就是赶着去死。或许他也这么觉得,谁知道呢。

    阿普死了,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不知道其实第二天下起了大雨,宾馆门前的血迹被冲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死了。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