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_三点钟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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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点钟 (第5/5页)

耳朵为代价。那条空荡荡的袖子似乎不是惩罚,而是刻在他身上的金灿灿的勋章,每在风中猎猎作响时,就一遍又一遍地歌颂着他崇高的功勋。

    他或许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又或许是失了一条臂膀让他同时失去了斡旋在名利场的豪气,他给家里的信件渐渐多了起来,信件内容大多询问康德先生身体如何,有没有在读书,琴学得如何之类的。这些信就像是被时光搁浅了许多年才不小心流放出来的老物件,充满着笨拙的问候,像是第一次学写作的小孩抓着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点落在纸上的,或许是长久以来对公爵们的命令唯唯诺诺惯了、对平民颐指气使惯了,突然问候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儿子,让他一时有些失措。但还是能看出笔迹十分认真,一手晕染着贵族气质的字写得极威严有力,但更像是诚惶诚恐地递交给皇帝审阅的文书。

    康德先生突然有些可怜这个在别人看来富丽堂皇的男人了,可怜之余还有一丝同情。他们现在何其一样,都宥在一个看似华丽无比的地方,不知道守护着什么,实际内心如同一座孤岛,要遥望另一座孤岛求存。以前,父亲有祖父祖母,有管家,有妻子,有一个没有理想但是富裕充实温馨的家;现在,父亲和他一样,只剩下彼此,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和同样空空如也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的贵族头衔。

    随同信件一同寄来的,还有一些父亲四处搜罗而来的书籍,以及一些他从皇宫得赏而来的小礼物,那便是他对这个形单影只的独子所有的关照了。礼物他挑挑捡捡没几个喜欢的,唯独一块嗒嗒转动的表让他爱不释手。从父亲寄来的信件中,他得知这是一个藩国进贡的礼物,将一天分成了二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一秒是多久呢?大概眨一下眼睛又睁开那么久,每过一秒,最细的针跳一下,日升月落从此就可以在跳动中计数,而不是守着鸡鸣,守着狗吠,守着天亮破晓,守着大家估计的时辰,睡一场半夜就醒的觉。其余的礼物他分送给了佣人,他喜欢看她们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喜欢看她们极容易就嫣然的笑容,母亲走之后,他很久没有看到别人在他面上笑了。

    每天早晨六点,有时候天还不亮,康德先生就爬出被窝看书,看父亲给他寄来的书,听说那是皇宫里的文人们最喜欢的书,那里有美玉,有黄金,有快乐,有眼泪,还有朋友。他便是在书里认识了远方的大川大河,哪怕没有去过,他也能感受到身临其境的波涛汹涌,还有掠过海面的清风,天上慵懒地漂浮的流云。他还在书里认识了很多有趣的物料,有些人的诗像燃烧的火焰,盛放着生命的绚烂和激情,每一个文字都像一把飞舞的剑,是那么铿锵,那么澎湃,那么宏大。有人的字像水,抚慰人心,让他安静,只想静静流淌于宁静的秀美之中。他仍在大房子里,但是有另一个他在别人的世界里,活成了各种各样纷繁美丽的模样,似乎每一个都比杵在这里的他精彩。

    他将自己读到的故事分享给他的父亲,他远在都城的父亲,想让他知道他在小镇生活得很好,可是每次他想要再进一步表达关心时,清明的思维像是被细沙卡住的枪管,硬是压不上膛。

    每天三点,康德先生都会到后山去散步,因为后山埋着他的祖父祖母和母亲,他尊敬的管家,以及赋予他血脉的祖先。他的一家都静静地卧在正对着日落的后山,风水先生说他们家之所以能够在官场和生意场如鱼得水,得益于这一处风水宝地,记得这是他师傅的师傅为这家人卜算的命理,果真神哩。

    他就静静站在母亲坟边,看着远处的飞鸟扑棱着落到树上,那里有一个简陋的窝,窝里有几只嗷嗷待哺嗯幼鸟,等着觅食而归的父母。这位受人尊敬的爵士常常对着这般景象陷入深思,因为这副景象总让他想起离去的母亲,还有活在母亲言语里的生疏的父亲。微薄的记忆支撑着他熬过滴答滴答的时间,支撑着他等来远方的父亲的来信。

    四点钟整,康德先生按时回到家,自顾自地练起了琴,不过教他的师傅不见了踪影,据说去年的时候,那位老琴师背上自己弹了一辈子的琴,说是要去一个汇聚了所有最好的琴师的城市与各地高手切磋一番,了却一生的夙愿。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到那座城市?也不见给他的爱徒来上一封信,不然被欺负了,除了我,恐怕也没人愿意大老远地跑过去给他撑腰了。他玩笑地想着,愈发弹得悲戚。

    侍奉的仆人们也越发的老态了,有时候擦个桌子还要佝着腰大声喘气,若是被那个一口黑牙的祖父看到,必然少不了一顿苛责。不过对他而言,她们还愿意陪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自己早从她们身上学到了生活得许多技巧,不必要求她们想照顾哺乳的婴儿一样侍奉自己了,她们偷偷懒也好,偷吃厨房里的小食也好,私下里鼓弄他的琴也好,任她们去吧,她们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偌大的房子,这些小小的容忍算是对她们勤勉的一生的补偿吧。如果有人用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陪着你,你一定足够幸运,相当幸运,无比幸运。只要陪伴就足够了,哪还能苛求更多?

    桌子上的苹果慢慢腐烂变质,皱巴巴的如康德先生日渐衰老的脸,不觉已经许多年了。父亲来了一封信,还是熟悉的信封,字迹却换了一个人写。是的,康德先生的父亲离开了人世,就像早就料想到的那样,似乎是时候了,他的一生勤勉而努力,似乎没有什么苛责的,但是放下信纸,送走信使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站在门口,像一截枯掉的树桩。

    那一天下午三点,康德先生穿了一件父亲从都城给他寄来的、昭彰着男爵身份的礼服,戴了一顶黑色礼貌,杵着镶上玉石的拐杖,迎着吹了几十年的晚风,走出了家门。

    “康德先生,又要去后山散步啊!”农户家的小孩率真地问他。

    “这一次不是哦,今天我要去接一个很重要的人回家。”

    是的,康德先生要第一次走出小镇,去接他远在都城,最后死在都城的父亲,回家!

    作于2021年11月BJ

    改于2022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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