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 (第3/7页)
正愁无聊,只见她背后探出个圆溜溜的鸡蛋模样的脑袋,正好奇地盯着我看。那位夫人察觉孩子的举动,低头在他耳畔叮咛了几句,便推着他走到我的面前,轻声介绍说道:“这是我的儿子,叫树人,小名唤作迅哥,平日府里没有玩伴,性子孤僻了些,但很渴望与人相处,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同他玩伴,可好?至于管家那边,我去替你打点,祭器虽说金贵,也多是被平日里偷摸惯了的家仆顺进了口袋,一个小孩子,哪里抵得过他们的精明。至于祭祀时分,装装样子就行了。平日你就同迅哥在院子里玩吧!” 我半是询问,半是期待地看向父亲,见他应允地点头,我才怯生生地走到迅哥面前。他面目生得白净,和我在城里见到的小孩差不多。我曾好奇地猜想,他们是不是吃了能不被晒黑的灵药,方能看上去白白净净,粉嫩桃红,生得叫人可爱。又或是城里人,无论大人小孩,皆是要在脸上抹擦雪白如猪油一般的膏粉,像是粉藕,像是珍珠,一个个脸上竟看不出黄土的模样。后来才是知道,城里的人天天住在深宅之中,天热乘凉,天冷加衣,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天天肥虾瘦rou地养着,才养出了碧玉的手和白净的皮。那是田地里的出生长大的人一辈子过不上的美日子。 他在如此滋润的襦养下生得并不肥硕,反而很清瘦,绸子面料的褂子也没能将他衬托得结实,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但他的眼睛却是极有神采的,像是太阳下光亮的水波。从我一进门,就看他在好奇地打量我。而我给夫人微微作揖后,他便从母亲的身后跑出来,将我拉到了后院。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起初我仍是没有适应这座宅子的一切,拘谨得很,待在屋子便不走动。唯有他一闲下来就来寻我说话,叫我陪他游戏。只半日之后,打破了初来乍到的窘迫,我们就消除了初见的羞涩,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至今还记得清楚那些谈话。他问我为什么叫闰土,我说我生在闰月,算命先生说我五行缺土,所以叫了闰土的名义。他又问我什么是闰月,我半知半解地同他解释,闰月就是一年有两个一样的月份,那一年叫做闰年,每隔几年就有一次。他问我怎么推演出来的,我只能诚实地回答不知道,所幸他没有再问。他又问那我是不是一年可以过两个生辰,我和他说每个闰年闰的月份不固定,今年闰冬月,后年可能闰正月。我生在闰月的后一月,年纪也还不大,没逢上一年两次生辰。不过应当一辈子是可以碰上一两回的,他说那样真好啊,我没有回应,因为我不知道那是好还是不好。后来在我四五十岁的时候,我终于碰上了所闰月份为我生辰的年份,可身边却再没有那个能够让我分享喜悦和感受的人。 我想告诉他,十岁以后,我就在没庆过生辰了,所以是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曾生在那一天。过两次生辰并不十分快乐,因为每天睡下去总要被家庭的生计和田地的庄稼折磨得睡不着觉。过两次生辰也不能让我变得年轻,我已经渐渐没有了当年的生命,我的生命已经变成了几个同我当年差不多模样的孩子以及他们生下的孙儿。近年的赋税又涨了,每年要把大半的稻米运到城里上缴给政府。是的,现在改叫政府了,曾经的官府已经被一群肩上背着铁枪的人一把火烧掉了,说是皇帝被推翻了,现在做主的是什么什么将军。要想得到保护,就要交钱交粮,一旦缴不够的,背着铁枪的人就会一队队地闯到人家里去把锅碗瓢盆抢了去造铁。有人不干,要么被一顿毒打,最后抓到大牢里去关起来,又打又饿,蹂躏得不成人样又假惺惺地放回来,美其名曰要让百姓死在自己家里,实际是自己想要省下点丧葬费,多捞些油水;要么一群农民组织起来反抗,拿起耙子锄头就闹起义,结果无不是被铁枪打穿了脑袋。听说行刑的时候,好多人去看,场面很是热闹。而随着年纪渐长,我愈发见不得鲜血,何况还是活人,从未去看过,亦不敢见证,怕给自己的一生添了罪孽。如果碰着风调雨顺的气候,辛苦耕作一年,田里的出产分去一半留一半,家里还能勉强能吃上白饭。如果遇到旱涝虫害,便多数人家吃不饱饭。去年时候,家里刚出生的孙女便是被饥荒夺走了生命。剩余活着的人,也多是笼络在招摇和惶恐之中艰难地度过着日子。而这样的时日,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这几年,时常听说有人被征为壮丁;有人家里被抄掉,妻女被卖成仆人;铤而走险反抗的人被杀掉;走投无路的人放弃了产业,被逼良为娼成为了强盗;还有人多人疯掉了,晚上随处可见四处游荡的疯子,像鬼一样,吓得人再不敢出门。总之,相安无事的人家,很少。城里乡下都一个样。 初次相识的我和迅哥显然不知道后面的半生将经历些什么,彼时仍是谈很多小孩子关心的东西。 我问他为何叫做迅哥,他思索半晌,没能想出个答案,含糊地说了句:“不知谁叫了一次之后,大家觉得好听,便都这么叫了。”我知趣地不继续刨根问底,却又忍不住蓦地发起呆,他则颇为健谈地自顾自说起他院子里的人。说起他的奶娘阿长,说起她给他讲的蛇精夜里变成人形吃人的故事,讲起他的教书先生,说起他是如何严厉又是如何对他关怀备至。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他兴致高昂地讲着故事,一点也不觉得困顿。我还同他说起了进城以来的见闻,比如高耸的房子,比如那个老者,云云散散,说了不少话,总也不觉得厌烦。 第二日,吃过早饭,迅哥便来邀我帮他捕鸟。见他手中拎着一只篮子,一根细绳,我便清楚他要用的招式。但我抬头一看,天上太阳正明晃晃地露出笑来,便说: “这个天捕不着鸟的。须下了大雪才好。那时虫子果子皆是被埋在雪下,失了踪迹,鸟雀子找不到吃食。我们只需下雪时,在沙地上扫出一块空地,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在竹匾下撒上秕谷,看见鸟雀来吃时,就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跑不脱了。靠着这个套路,我捉到过很多鸟,什么种类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见我数着辉煌的记录,他眼睛里又再次闪烁起期待地亮色。他应当是在等一场大雪吧! 我便又说道: “现在天气太冷,夏天你到我家那边去。我们白天能去到海边捡贝壳,有红的绿的,鬼见怕有,观音手也有。吃过晚饭,晚上我带你和我爹田里管西瓜去” “防贼吗?”迅哥问。 “不是的。路过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和猹。这些畜生,一夜能糟蹋大半扇地里的瓜。若是不管,一年的收成便全给折了。乡下人家一年就指着瓜果卖点儿营头,所以格外稀罕。在月亮底下,你听见瓜田里在啦啦地作响,便是猹在咬瓜了。你只需捏了胡叉,轻轻地走过去,循着声音猛地一扎……” 说到这里,我见着他眼神里流露着nongnong好奇,旋即又转为疑惑,想来应该是城里的人没有见过猹,在想象它的模样呢!或许他以为的猹是个威猛骇人的动物罢。我只当是人人都像我一样从小便同它斗智斗勇,遂一个人讲得很尽兴。 “他不咬人么?”迅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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