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_小孩(一)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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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一) (第4/4页)

读过三两年书,勉强会写几个字而已。不过人应该都是要读书的,不读书的人是不会有出息的。爸爸说过,如果不读书,将来就只能在家种地,要不就是外出打工,靠卖力气维生。身体不好的,连娶媳妇的彩礼钱都赚不够。

    很多年后,阿华对第一次进学堂的事情已经很模糊了,唯一能记起的,不过是他教了一个朋友,而后那个朋友的父亲因为矿难去世后,他便跟着母亲回家乡去了。阿华甚至没有记得他的名字,所以至今仍了无音讯。而另一件事,阿华也记不清了,不过他总是觉得似乎应该有另一件事的,再寡淡的回忆,也应该多几件事情铭记,可是阿华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七岁的时候,三弟出生了,阿华的家庭变成了五口之家,除了拥挤了一点儿,阿华并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他偶尔会带着二弟在集市散场之后去一些卖大蒜的摊子上捡人家不要的瘪的、坏了一半的蒜瓣,运气好可以捡到再大点儿的全蒜,有时候还可以捡到一两个核桃、荔枝核、桃核等。集市上这样的摊子很多,没一会儿就可以将裤兜捡满。

    待捡得差不多,阿华和弟弟会将这些战利品埋到顶楼的天台。阿华他们租住的房子是陈旧的小区,顶楼有一个露天的天台,平素都用铁门锁住,一般人进出不得。可年久失修,铁门旁加装的栅栏不知被谁撬开了一个五十厘米长宽的小洞,瘦猴一般的阿华和像硕鼠一般的弟弟自然很轻松地可以穿过去。

    天台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了,已经积累起了一层十公分左右的细土,也不知是原本就铺垫在上面的,还是随着风和雨水从远处而来慢慢堆积起来的。不过对于阿华而言,这些泥土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集市上捡到的种子可以种在这方珍贵的土壤里。只需要一个星期,蒜瓣就会冒出小麦一般油绿色的蒜苗。他也曾种出过一颗核桃,一株桃树,但没有种出荔枝。或许是风太大了,荔枝受不了风,所以不愿来到这寒冷得没有一点儿温情的世间,便孤零零地躺在泥土中,慢慢风干,最后也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阿华失去过一株树莓,所以他在天台种下了一片青葱。他知道这些蒜苗永远不会开花,可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拥有了一个花园,这个花园里生长着一座因煤矿而兴起的城市里没有的宁静与生机,在不知道多少个夜里,为阿华荒芜的梦境送去了翡翠的绿意。

    唯一遗憾的是,这些蒜苗永远也长不大。这里的土壤太浅太薄了,太阳一晒,绿油油的蒜苗就像沸水中的面条一样霎地绵软塌拉了下去,待日落之后,才会恢复稀薄的生机。它们的生命,只有两个星期,埋进泥土的第三天,萌发绿芽,第五天,长到一根筷子长短,剩下的时间,阿华便看着他们慢慢地变黄,先是叶片边缘慢慢地翘起,慢慢枯萎,继而整张叶片都感染上颓靡的萎黄色,像是快要落下的夕阳,黄得那么澄澈,又那么无力,最后不可避免地变成一株伏在地上的枯草。挖开它的根,只剩下了一副空壳。

    它本就是孱弱的残次品,着了泥土,沾了雨水,沐浴了阳光,便把它的一生短暂而华美地活过了。阿华并不明白这些偌大的道理,不过他知道,如果任这些蒜瓣掉落在地上,它们可能会被过往的行人踩碎,稀稀烂烂地嵌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面目全非。它们也可能会被送到垃圾场,然后在一堆被人遗忘的废品堆里被捂成一团烂泥。如果运气好一点儿,还能趁没有被焚烧之前,拼命钻出头来,看一眼阳光。

    很多年后,阿华也不知道,自己是拯救了那些蒜瓣,还是为它们选择了另外一种走向同一种结局的灭亡。只不过那时候,这些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早已过了为一些草木神伤的年纪。

    两年后,阿华和父母回到了老家,那个当初为了更好的生计而离开的地方。回去的那天,或许是在城市里待太久了,还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学前班和一年级,阿华竟第一次被家长崎岖的山路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山给震惊了。他差点儿就忘记自己骨子里还曾经是一个农村的人,一直都是。记得,大伯家去镇子上接人的时候,只准备了一辆马车,只载得下一台20英寸的显像电视、一台洗衣机和一堆锅碗瓢盆。剩下的人,全要自己走回去。

    那一天阿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还有多久能到啊?”、“快要到了吗?”、“是不是不远了呀?”、“怎么还不到啊?”、“我不想回去了”……他的耐心也被崇山峻岭之间九曲回肠斗折蛇行的小路磨灭殆尽,眼眶从盛满期待,到慢慢暗淡,再到最后rou眼可见的绝望。他第一次觉得,从一个熟悉的地方,回到一个名为家乡,可是却处在群山之间,遥远偏僻,几乎与世隔绝,而他又无比陌生的地方,是那么地让人抗拒。

    他有点儿不想回家了!他的家似乎更应该在那个天台可以种蒜苗,楼下永远游人如织的老小区房子里,虽然很逼仄,灯光也很昏暗,可是那里的地板是平整的,那里可以看到楼房,再远一点儿可以看见黑黢黢的矿山。每天夜里,他可以躺在天台上数星星,一直数到mama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才恋恋不舍地下楼。那时,要去上班的爸爸会给他两块钱,作为明天的零花,他可以买一袋糖果和两个包子,还能剩五毛攒在存钱罐里。

    他不知道当年爸爸mama是怎么带着他去到城里的,或许是一家人坐着马车,带着一点儿行李就走了,又或许是父亲背着行李,母亲把他系在背上背着,一家人同样是这样,从家里走到镇上。阿华只是觉得这路好远,好难走。他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撞了几次树,又从陡峭的山坡上摔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看这不那么远的路为何走了许久仍然像没有穷尽一般盘曲地延伸着,像海市蜃楼,似乎永远无法到达。

    回到家时,阿华脚上已经磨出了几个大泡,他一个人偷偷跑到田埂边,委屈地哭了起来。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疑问:这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吗?可是为什么这个地方给他的感觉那么陌生,对他的第一次欢迎,那么不友好。他有点儿想念城里的同学了:考试总忘记写名字的强子,头发上总戴着个蝴蝶结的静静,还有考试很厉害,但是认不清红色和绿色的小磊……

    不过,小孩子的叛逆很快被田野里飞舞的蝴蝶和小溪里鱼虾抚平了。这里有成片的森林,纵横的田野,一人多高的玉米,清澈的溪流……这些全然是城市里没有的东西。

    这里的孩子不玩纸牌和卡片,也不玩悠悠球,他们玩捡石子、跳格子、弹玻璃珠的游戏。与上学相比,他们更喜欢一下课就跑到泥土地的cao场上扔沙包。阿华从没见过那样矫健如从笼子里挣脱的猎豹,一个箭步就夺门而出,把所有老师甩在身后,同样被甩在身后的,还有没有响完的闹铃。不过,在那一刻,已经没有人在乎挂在屋檐下那聒噪的“大公鸡”了。

    阿华自是一个爱玩的孩子,很快便和同学打成一片,渐渐忘记了他曾暗暗喜欢过的静静的脸,后来是她的声音,最后干脆连蝴蝶结也都忘记干净了。这是一个最善于遗忘的年纪,只要遇到新的东西,旧的回忆很快就会变成飘向身后的尘土。即使想要留恋驻足,也远远跟不上匆匆离去的脚步。阿华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生命里有过这样一个女孩,这些记忆连同那一座城市和那一片慢慢苍黄的蒜苗,一起尘封在了望不到尽头的群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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