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二) (第3/3页)
一按,不由地惯在地上,扎起了马步。另一个人待遇更凄惨一些,至少巴掌声比阿华多了几声,手板心也来了几下。他之前的嚣张气焰在这一刻被战栗着的心虚取代,想要说些什么,可什么也没说来。眼泪顺着红肿起来的掌印缝隙缓缓滴到地上,像硫酸一样穿透了他目中无人的跋扈,此刻他像一只秃了毛的狮子,在惶惶的注视下赤裸着身体,等待新的狮王的惩罚,驱逐或是消灭,活脱脱的失败者姿态。“上课还敢打架了,看来不好好收拾一下,你们就学不会守规矩”,还是他一贯的咆哮式说话方式,像个要吃人的怪兽。说完,他像想到了自己微薄的工资以及藏在枕头下的私房钱昨天被老婆找了去,又往面前哭泣的人脸上甩了一巴掌,像是在墓园敲响了一声长钟。那个同阿华打架的人似乎除了哭泣,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可是又不敢让眼泪奔涌得太厉害。他怕眼前的男人又以“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一类扯淡的由头甩自己两个巴掌。他教训人,似乎从来不需要理由,有时候看你不爽,便可以伸手给你一下。
约莫是觉得惩罚的力度正好,再多晚上回去那孩子便吃不了米饭,明天或许就不会来学校了,那位老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那人像扔棒球一样抛到角落,命令他扎起马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静寂的教室一下子雨过天晴,窃窃的私语像水稻田里扑棱的麻雀一样喳喳地喧腾起来。孩子们就是这样,安静的时候可以连呼吸都变慢,背地里每个人都是小米渣,一个人嘴里便能吐出一个世界的词汇。只有两个人还沉默着,那便是阿华和流浪狗一样缩在角落的那个人。阿华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他的父母似乎为了让孩子听上去有些文化,特意从字典上挑了一个昼夜,选定了两个极难认的字。所以,所有老师和学生从来不叫他的全民,只是一声声“阿蛮”、“阿蛮”地叫着,似乎只有这个名字和他从不读书、一心沉醉于游戏和揪小姑娘头发的气质相符。甚至连他自己都对本名羞于启齿,所以对陌生人也一贯以阿蛮自称。而且还会一本正经地强调道:“‘蛮’字要读一声,说明我很厉害。”说完这句话,他一般还要咯咯地笑两声,为自己的绰号鼓掌。 阿蛮和阿华一直不对付,似乎骨子里便有着反对的基因,总之无论如何也相处不好,今天不是他们第一次打架,但是被老师当场捉拿,却让两个人的心里都跌入冰窖。阿华正襟扎着标准的马步,他很慌乱,可是要表现得尽量风轻云淡一些,他在思索晚上回去如何同父母交待脸上的掌印,以及身上的伤痕,这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现在正在变得更麻烦。而阿蛮看到老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松懈得站了起来,轻轻摸了摸自己红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生怕毁了容没人惦记他英俊的脸庞。阿华觉得他就差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顾影自怜了。阿华看向阿蛮时,他委屈的目光也更好迎了过来,立马换上了狠厉的颜色,好像在说“放学走着瞧,有你好看的”。不过,他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像老鼠见到大猫一样退缩了回去,然后假装努力地恢复马步的姿势。阿华看见他全身都在颤抖,像是要跌坐在地上,摔成一堆臃肿的淤泥,再没了桀骜的气势——他看见了手里拎着一根油竹的老师正透过窗户和他和蔼的对视,像一只玩味地看着小鼠的黑猫。 阿华不记得那一天阿蛮是怎样求饶的了,因为只记得阿蛮之后三天再也没来过学校,说是在家养病,第四天满脸抗拒的阿蛮才被父亲揪着耳朵,像赶怕生的小羊出圈一样送到学校里来。唯一庆幸的是,阿蛮以后再也没有和人打过架。虽然他的书一直读得不怎么样,但是品性一直不错,后来高中毕业,外出打工,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南方的姑娘,过上了辛苦但是让人羡慕的生活。 正当阿华以为他即将遭受同阿蛮的命运时,老师来到了他的面前,用几乎没有感情的口吻问道:“为什么要打架?”阿华的嘴几乎被慌张堵住了,他的牙齿止不住想要颤抖,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扔粉笔,那是最后的粉笔了。”他想说更多,让自己择得干净些,最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阿蛮身上。“那为什么要打架?”老师又问,像是将阿华泛红的脸颊夹到了火上炙烤,浓油四溅。“我…我……”阿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 “你很聪明。但是太聪明了,不是吗?”他将手里的竹条缓缓放到阿华的肩头,像是要把他打入地狱,像人参果消失在泥土里一样。不一样的是,有一张血盆大口在等着阿华掉下去。 阿华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竹条撕裂肌肤的声音。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那清脆地一声的降临,他像是在等待一场大雨,可是睁开眼睛发现晴空万里,连雨的毛都没有,这可不会让人感觉到欣喜,只会涌现莫名的绝望,一种悬而未决的忐忑的绝望。“伸出手来。”然后阿华和自己的手掌失去了联系,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 “下不为例。”老师依旧面无表情,而阿华站在原地,双脚麻木,仅剩手掌火辣辣的痛着。 课后,他回到了座位,低头哭了很大一会儿。当一个人开始为自己的自以为是哭泣的时候,他便离长大更近了一分。谁也说不清那是离成熟更进一步,还是离童年又远了一点。就像谁也说不清成长是悲哀还是幸福一样。 印象里,阿华后来没怎么哭过。他对情感的感受很迟钝,所以很少如敏感的少女一般暗自啜泣,似乎从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心里,即使短暂走进去过,也很快便会被遗忘,他从来不是一个记得住事情的人。阿华很少有烦恼,他的家庭温馨幸福,学习成绩也还不错,农活也勉强应付得过来,一直是活在别人称赞里的乖孩子,似乎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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