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最后一课(5) (第2/2页)
今天这番费尽心机,竟是如此结果,心头也是各有所思。 众侍讲侍读官按部就班各按位置站好,沈一贯站在最未尾,皆躬身面向太子席位。张四维马自强站在前面率众向太子再度躬身行礼。 东宫众人心中都知今天侍讲侍读,必不同往常。 小太子适才在殿外,向众人宣示他自己已接皇帝圣旨将监国。正式的皇帝圣旨虽还尚末向朝臣和他们下达,但如今太子身份已是监国太子。 太子在殿外不同往常地坦然受众臣大礼参拜,便已表明,如今在这文华殿内,他与东宫众臣关系,不再是以往的文华殿内乃东宫讲习之所,当以师生关系为重。而是从他口宣令旨那一刻起,便将以君臣关系为重。 张四维刚才在殿外当即率众领衔表态,他自己与东宫众臣从现在起便当侍太子如侍君父。这也不是寻常对储君的姿态,而是真正地将视太子为即将登基的新天子。 从皇子到皇帝,一字之差,中间却隔了不下十几道关口。 比如,以皇子为例。从年幼皇子、寻常皇子、已封王皇子、有承大位资格皇子、皇太子、冠礼太子、已出阁讲学太子、已习朝政太子、成年太子,直到天子病危时的监国理政太子,这些不同时段、不同等级的皇子、太子,名分只有二三个大类(皇子、封王皇子、太子),却对应各种不同的一应君臣礼仪。 这些礼仪有些成文成套,有些则只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具体应对互动。但丝亳不能出问题,稍有差池,皇子、储君与臣子双方都将招致不同后果。 不同阶段的皇子储君,过早享有了尚还不该享有的礼遇,便可能会被朝臣弹劾,甚至失去皇帝欢心。严重的,可能被冠以僭越罪名,夺去封爵、废掉身份。 臣子们应对失误,同样自然也会有别的朝臣当场或事后攻击他,他也极可能失掉储君、天子的圣心圣眷,挨受处分乃至丢掉前程。 严格说来,今天的朱翊钧这番举动,实际有很大的违规嫌疑。 换一个背景条件,如果是类似后世满清康麻子家情况。 如果他是成年太子,父皇朱载垕如果将来病体转危为安,还有众多皇子可选择。他今天在圣旨尚末下达之前,便向东宫众臣抢先宣布自己已接圣旨监国,又坦然受大臣大礼参拜。这些就都有很大不妥。 朱载垕康复后就可能秋后算帐,他这举动,便可被说成是急不可耐想接大位,盼着自己父皇驾崩,是僭越无礼、觊觎大位。 成年太子又如何?照样可以因此被废掉。
同样,如果是上述情形,张四维等东宫众臣面对有无礼失礼嫌疑的太子,都只能赌一把。可以委婉劝谏,可以当场抗拒批驳,也可以象今天这样奉迎、立即站队表态。 朱翊钧坐定后,示意众人免礼。他看向沈一贯,开口问道:“孤昨晚听人诵读江淹《恨赋》,早上起来还记得两句,这会儿却又想不起了。沈卿家可背得这篇文赋么?” 沈一贯脑中电转,为何是要自己背《恨赋》?这是责怪自己心怀怨望? 这时节容不得多想,他躬身行礼:“回太子问话,臣尚能记得”当即语声清朗背诵起来。 一面背诵一面心中琢磨,太子这又是何意? 反正自己是早打定了主意,刚才自己已当众认罪,太子已当众罚了自己。自己今天目的已达到。 朱翊钧听他背到“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开口打断他,又念了一遍:“‘孤臣危涕‘,是了,便是这两句。” 沈一贯心头狂跳,‘孤臣‘两个字在眼前直晃。 自己在太子心中不是佞臣么?不是jianian邪么? 蓦地回过神来,太子这是要自己做天家的“孤臣”? 朱翊钧依旧面容平静,语声清脆:“沈卿家家学渊源,于诗赋很是擅长。” 沈一贯心头再震,这是坐实自己于圣贤学问不精深? 朱翊钧转头看向张四维马自强,说道:“孤所以记得这两句,想来还是父皇曾对孤有过训导。父皇曾对孤讲解过何为‘孤臣‘,今天倒不妨与先生们说知。” 张四维马自强当即跪地,其余众臣一齐跪下,张四维伏地回奏:“臣等愚陋,恭请太子宣示皇上圣谕。” 朱翊钧神态严肃,语声冷厉,说道:“父皇曾训导孤,朝廷众臣,皆是自幼便学圣贤之言,修身齐家辅弼天子治国平天下,大多是忠诚贤良。但历朝历代,亦有不少误入歧途,最误国者,便是朋比为jianian,结党营私。” 张四维马自强等人心中凛然,不敢说话。 朱翊钧又道:“父皇训导孤,朝臣之中,洁身自好,对朝廷诚心一意之人,最是难得。但这类‘孤臣‘,也最是不易,便是遇得明君圣主,也常没了好下场。” 顿了一顿,看一众臣子更是面容肃然,他又道:“父皇曾说,如先秦商鞅、前朝宋代王安石之辈,其实皆是‘孤臣‘。蜀汉诸葛孔明,其实亦是“孤臣”。惟有诸葛武候生前功业彪炳,死后亦得名垂青史。” 众臣心下无不大震,今天太子这番话,条理不甚清晰,跳跃很大,意旨极似很是深远,来得也很有些莫名其妙,回去后当深加琢磨。 朱翊钧依旧不理众臣反应,并不停顿,继续说着让众臣更加莫名其妙的话:“孤今年只有十岁,但孤会一天天长大。得父皇训导,倒很是希望朝堂上多一些诸葛孔明这样的‘孤臣‘。父皇圣明,父皇训导,孤当谨记,不敢或忘。父皇与孤,不会让‘孤臣‘没了好下场。” 最后,他用一句话结束:“今天说与卿等知道,当谨记。” 张四维申时行沈鲤沈一贯等人心中无不大震。 今天太子以监国太子身份讲的这番特别言论,句句不离父皇训导。在这特别场合,面对一众东宫侍班学士公开言说,这是天家父子特别安排?谁都不敢有一丝半点松懈,惟恐误听、漏过一字。 其中深意,人人能知大略。这时候,倒是不知张四维如何回答。 只见张四维面色略有紧张,只听他语声战抖地说:“臣等谨记太子传谕,当效仿诸葛孔明,为天家‘孤臣‘,诚心一意,竭诚尽忠。臣等谨遵太子告诫。” 见朱翊钧并末喊免礼平身,而是眼晴又是一个个扫看过来,东宫众臣一个个地伏地回奏:“臣谨记太子传谕,当效仿诸葛孔明,为天家‘孤臣‘。诚心一意,竭诚尽忠,臣谨遵太子告诫。” 朱翊钧看到沈一贯时,等沈一贯说完,他示意众臣平身。 待众人起身,他看向沈一贯,开口说道:“先前有十几位讲读学士先生,学问皆好。今日东宫侍班学士先生均在,唯他们不得相见,孤甚憾。沈卿今天也在,甚好。卿回去后,孤适才所言,可让他们一并知晓。卿可记住了。” 沈一贯顿时心中冰冷,直想痛哭,浑身发抖,跪地伏首奏道:“罪臣蒙天恩,恭聆太子传谕,不敢忘一语,当终身谨记,秉遵无违。罪臣谨遵太子令旨。” 朱翊钧朝一旁站立的陈矩点点头,又对他挥挥小手“孤这里无他事,卿且去。” 沈一贯跪地叩首,行礼告退。东宫众臣皆以余光看他离开,一时间心思各异。沈鲤身形晃了晃,又止住了。 待沈一贯走后,朱翊钧向众臣道:“父皇身体虽已大安,尚末康复如初。孤犹当侍疾。今日与卿等相见,便当回去。一会儿必有圣旨到,卿等且在此候旨。卿等当谨记今日之事,实心任事,用心办差。” 张四维等人心中惊讶,不敢多问,一齐跪地:“臣等谨遵太子令旨,恭送太子回宫。” 伏地目送朱翊钧离开文华殿,太子舁辇仪仗渐渐远去。众臣起身,相顾无言,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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