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_小孩(四)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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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四) (第2/5页)

时候,没少干过这样的事儿。可是,他胆怯了,畏惧了,退却了?不!苗苗这个傻姑娘,居然还想着那万尾游鱼,还想着可以在海边看到它们朝圣,还想着追逐那微渺的光点。“真傻啊”,说着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流进了阿华的嘴里,他抽搐着笑道:“你说海水会不会是这个味道啊?你还没有带我看过真正的海呢?你这个骗子,我给你画的大饼都还没有一一兑现呢?你怎么就忍心留下我一个人,留下深爱你的父母,一个人离去了。”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脸上有鲜血划过的痕迹,那是悲伤蔓延到了血液里,又往外拥挤的痕迹。

    那夜的风鬼一样嚎着,阿华背倚着冰冷的墙,同着糟糕的天气一般熬过了第一个夜。此后的几个夜晚,他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的,校长担心他的身体,来劝过了很多次,可是没有用,每次食堂阿姨送来的饭菜,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他的嘴唇像三月稻田般龟裂,似乎下一刻就会碎掉。他现在更像一只鬼了,一只失魂落魄、绝望堕落的鬼,一只形同骷髅的鬼,仿佛只要一场小感冒,就能收割他羸弱的生命。他不再哭了,眼泪早已流干了,他身上似乎已经没有液体可以再流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走出宿舍门了,也幸亏是住在学校,不然他生怕母亲会掀了他的被子,揪着他的耳朵,执一根竹条鞭笞他尽快走出来。母亲虽然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做过了,可是她一定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儿子连活下去似乎都不愿意了。所以,她是一定会做那样的事的。

    他像从沙漠里蹒跚归来的流浪汉,身上除了没有被辣目的烈阳晒成猪肝般的褐色,已经看不出往日精神矍铄得模样。初春了,熬过风雪的麦子长长地塌拉着沉甸甸的麦穗,躲在明晃晃的镰刀收割不到的地方,却再也没有深秋的神气,病恹恹的,遭了时光的荼毒。此刻,阿华就是麦子,生命一去不回的麦子。

    他向校长告了一个月的假,只身踏上了前往苗苗家长的火车。送他去火车站的师傅一路侃侃而谈今年的庄稼与明年的打算,藉以打发无聊的光阴,可是阿华像事不关己的木头,没有一点回应,客车里回荡着喋喋不休的唠叨,可是越发显得车厢内的空荡。这一刻,世界仿佛和阿华的心一样空荡,一阵冷风吹来,司机关起车窗,车窗上映着一张陌生的,像是灵魂离开身体的年轻人模样。

    司机刘师傅想起了一件事:春节前,他曾送过一对情侣去火车站,那好像是两个乡里小学的老师,女子生得不艳丽,但很耐看,像极山里的草木,神情坚韧;男子脖子似乎有点儿问题,往前长伸着,表情很难琢磨,唯有看向身旁的姑娘时,目光之中才会难得流露出明媚。他的气质很阴郁,像九月清晨的寒霜,只有遇到那个女孩子才会变得温柔,重新回归水珠的清澈模样。而后视镜里的这个男孩,长得和那天的男孩很像,可是又不很像。后视镜里的人,应当有三四十岁了,胡子拉碴的,头发应当也是好些天没洗了。整个人像烂掉的芒果一样软塌塌地缩在座椅上,眼神阴鹜而又落寞,仿佛世界都无他没有瓜葛。他的生命像是燃到了尽头,枯槁而又灰暗。司机好像感觉车内的温度一下子降下来了,车窗里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不由得让人把脖子缩回衣服里。

    两天两夜里,阿华没有睡着,他仿佛已经永久地失去了睡眠,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梦到苗苗,梦到她变成了一只黄叶一般的蝴蝶,翩然地飘落到地上,慢慢变成尘土,再也抓不起来。又或是梦到她变成了一尾青色的小鱼,穿过汹涌的浪涛,去寻找深海中的万鱼朝圣。可是只要见到她的脸,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独留下阿华立在原地,绝望无助地呼喊,最后哭泣。所以,他开始畏惧睡眠,畏惧黑夜。

    他身上还背着苗苗父母寄给他那一把吉他,只有背着它,阿华才感觉自己还没有与这个世界彻底失去联系。他仿佛能见到,苗苗盘腿坐在地上,将吉他抱在怀里,轻轻弹奏舒缓的乐曲,然后用她清澈浑厚又温柔的声线为他唱歌,他在一旁陶醉地听着,时而轻轻唱和,时而什么也不做,只呆呆地看着苗苗,像看《蒙娜丽莎》一样。

    吉他上似乎已经没有苗苗的味道了,苗苗仅存的温度也在地底的世界慢慢冷却,可是只有把它抱在怀里,阿华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他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早知道,就早点儿缠着你教我弹吉他了。我真傻,一点儿不知道珍惜。他望向风景徐徐往身后走去的窗外,记忆也随着铁轨慢慢成为落在身后的影子,追不上,也抹不去,只剩喃喃的叹息烙印在日渐昏黄的天地中,徐徐远矣。

    循着地址,阿华找到了苗苗的家,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正好碰到了买菜回来的苗苗的母亲。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这个神色憔悴的妇人的眼睛与气质几乎与苗苗如出一辙,眸子黑而皎洁,像一只雪兔,又像一只漫游的海鱼,倦怠中蕴含着活力。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妇人身材臃肿,已经不复当年的万种风情,病态的苍白之下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显然还没有从失去女儿的打击中走出来。或许她永远也走不出来了,现在这个时刻支撑她活下去的已经不是始终保持充沛精力的身体与高远的理想和浪漫了,或许在自己的爱人离开世界后,她也会追随着他的脚步到黄泉。对于已经衰老的她而言,自己的生命早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活了。失去了挚爱的那一刻,这个色彩斑驳的世界就瞬时间暗淡了,暗淡得没有让人点灯的意义了。

    “您好,我姓成。”阿华想要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说不出来,他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直截说明了来意。

    女人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她想要看看女儿同她提过的男人长什么模样。阿华庆幸她没有像看到怪物一般躲得远远的,而是像隔着照片已经见了无数次一样,亲切地说道:“小华老师吗?苗苗说起过你,很好的孩子呢,我女儿看人果然很准。”说到苗苗,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回忆拖回了深渊,“进屋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外边有点儿冷,我年纪大了,禁不住风吹。而且,看你来得匆忙,洗个澡留下来吃个饭吧,之前还想着有时间我和苗苗她爸一起去一趟你的家乡呢!”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蔼一些,可是神情之中的落寞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她的皱纹更深了,像是被冷风拂过的秋波,皱纹很新,新得像昨夜才爬上眉头似的,占据了她的整个身躯。

    阿华伸手从妇人手里接过了口袋,另一只手搀扶着她。接过购物袋时,阿华感觉苗苗的母亲像是走了许多公里的路,提了一袋空气回到家,以此打发快要枯萎地死去了的时间。可就是一只海鱼,几个扇贝,在交到他手上时,老妇人还留恋了一下,似乎不想让人看穿她的把戏。握着她的手,像拽着一截树枝。

    阿华本想帮着处理一下食材,可被苗苗的母亲推进了浴室,“好好洗洗吧,别像一只流浪的小猫,苗苗说过,她不喜欢那样邋遢的人。哪怕在喜欢的人眼里,对方再邋遢她依然喜欢,可是你也不想让自己臭烘烘地出现在她家里吧。快去洗洗吧,你比我疲惫得多,只是我老了,你还年轻而已。我还不至于连几只小鱼都处理不了。去吧!”阿华虽然没有照过镜子,可也知晓自己现在不太适合见人,便没有推脱,走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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